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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媽媽忽見阿必一臉狼狽相，鼻子上抹著一道黑。問她怎么了，她裝作若無其事，直說“我囫圇著跌下來的，”“囫圇著跌下來”用語是幼稚的創(chuàng)造，意思卻很明顯，就是整個人從樓上滾下來。問她跌了多遠，滾下來多少級樓梯，她也不說清。她那時才兩歲多，還不大會說，也許當時驚魂未定，自己也不知道滾了多遠。 
他是個乖孩子，只兩件事不乖；一是不肯洗臉，二是不肯睡覺。 
每當傭人端上熱騰騰的洗臉水，她便覺不妙，先還慢悠悠地輕聲說：“逃——逃——逃——”等媽媽擰了一下熱毛巾，她兩腳急促地逃跑，一迭連聲喊：逃逃逃逃逃！“總被媽媽一把捉住，她哭著洗了臉。 
（節(jié)選自楊絳《記楊必》）

糧食 學群
人和人見面，會問上一句：吃飯了嗎？后來人們認為這樣的問法很土，多半不這樣問了，可是在鄉(xiāng)下，那些種糧食的人，依舊這樣問著，種糧食的人知道，他們問的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一樁事，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事情。
陽光在泥地上扎根生長，那便是生命，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植物動物，用不同的方式獲取陽光，最后又把它們身上的陽光傳遞給我們。它們就是我們的糧食。人類的一切，無不根植于糧食之中，無處不在的糧食，恰恰又是最容易被忽略被蔑視被糟蹋甚至被篡改的東西。
農(nóng)業(yè)時代，就是將一些植物和動物生長直到走向餐桌的過程完整地置于人的面前，讓人參與其中，一粒稻谷，從發(fā)芽到分蘗抽穗，到最后長成谷粒，那是天和地還有人一同來到一株稻秧上的結(jié)果。為了這，你需要一塊合適的土地，需要將人與畜的勞作連同肥料一起加入泥土，還需要一份陽光一份雨水，稻子長成了，鳥會飛過來啄走一些，還有一些，會從人的收獲中悄悄溜走，逃進泥土的懷抱。這樣一粒經(jīng)歷了艱辛曲折甚至是傳奇一生的稻子，當它來到餐桌上時，人怎么會隨隨便便對待呢？農(nóng)夫和他們的妻兒都相信，糟蹋糧食會遭電打雷劈。
養(yǎng)一頭豬是一個家庭屋頂下的大事件。一個“家”字早就說出了一頭豬在家庭中的地位。一家人就像對待命根子一樣對待它，喂它養(yǎng)它，為它搔癢，為它梳理毛發(fā)，清除上頭的虱子。當年，我的爺爺奶奶就這樣在家里養(yǎng)豬。
豬養(yǎng)大養(yǎng)肥了，整個村子都知道。一頭豬大了，就得送往肉食站，就像男兒大了就得出門，女兒大了就得出嫁一樣。送豬的頭天晚上，奶奶特意往豬潲里多放了些紅薯皮和糠，爺爺奶奶一齊過去，看著它吃，看它吃得那樣開心，兩位老人都有些于心不忍：它不知道這是它的最后晚餐。
送豬用的獨輪車已經(jīng)備好，奶奶特意在上頭墊了一只麻袋，這是她能夠為她的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獨輪車轉(zhuǎn)動起來，一路上的坎坷，全都通過那只上了輻條的木輪來到豬身上，在它腹部和肥膘上顫動、晃蕩。豬跟著顛簸一路哼哼唧唧，起伏大叫得也響，叫得響肥膘也蕩得洶涌一些。那不是一般的肥膘，那是春荒時的糧食，一家人的命根，路的一端傳來奶奶的呼喚：
“豬娃子耶，回來喲！”
像是招魂，又像在呼喊著糧食。
大機器時代，人與食物，生命與他的源頭被切斷，來到人們面前的，只剩下大米、面粉和肉食，甚至連這些都不是，只是米飯、面包和精美的菜肴，或者干脆是一包包袋裝的食品。一頭接一頭的豬或牛，被倒掛在流水線上，就那么嗞的一下，頃刻被一分為二，分別流向兩邊的生產(chǎn)線，被切割被包裝，成為食品流向市場。轟鳴的機器對食物對生命不再懷有敬意，只有喧騰與暴力，再加上冷血與不可一世的狂妄，機器顛覆了糧食，也在顛覆吃糧的人和吃本身。吃飯成了工作，成了閑暇，成了友誼，成為角力場，成為我們的出發(fā)點和目的地。
化肥和激素應(yīng)運而生，改寫了季節(jié)，改寫了雨水，改寫了大地和太陽的行期，改寫了生命的密碼，通往食物的路變得簡單快捷，變得容易，農(nóng)藥又恰好可以代表人類的貪婪與兇惡在這個世界上出席，刪改本屬于上天的事情，人對于食物不再懷有敬意，有的只是貪婪的占有，只是吞噬撕咬帶來的快感。饑餓已經(jīng)遠去，食物因多而賤，沒有了饑餓，我們拿什么去尊敬食物呢？對食物的敬意沒有了，我們拿什么去尊敬自己呢？
小的時候，看到我的老祖父拾掇撒落的飯粒放進嘴里，一料，兩料，緩緩地咀嚼，仿佛在從事一項極其莊嚴、極其神圣的事業(yè)。是啊，這是我們一生都要從事的事業(yè)。我們一生中的哪一天停了下來，生命也會隨之停頓。
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一家人圍著一張桌子晚餐的情景：整個屋子只為這樣一件事情而存在，油燈因為它而照耀，地球為了它從白天轉(zhuǎn)到了夜晚！建陽零點，我們吃得最多的是紅薯；那時候，我們討厭紅薯；但恰恰是這些紅薯，還有少量稻米把我們喂養(yǎng)成人，紅薯、麥子和稻米，正是它們決定了我后來的人生。后來我們看事物想問題，都帶上它們的痕跡。
從一粒稻米身上，我聽到一條江的流聲，聽到雪山在冬眠，又聽到陽光在催它上路，聽到去在飄，風在吹，雨水和泥土在竊竊私語。由此我知道，世間萬事，人心的重量，全都可以用一顆麥子或是一粒稻米來稱量。我知道，糧食不但進入血肉，也成了我們的靈魂。
（毛片《散文》，2013年第10期。有刪節(jié)）